海瑞在延平｜“只争一跪乎？”

刊发于《闽北日报》2024年8月6日第七版

嘉靖三十三年（1554）深秋的傍晚，延平府南平县，这个福建省最悠久的古城，残阳正一点点地从城外的闽江褪到城西的虎头山上。山上，一书童脚步匆匆进了县学大门，绕过泮宫照壁，穿过泮池，路过明伦堂，走进由义斋，终于找到正在种树的中年男子。

“海先生，驿站那边送来您的信。”

“驿站送来的？”

男子疑惑，若是私人书信，当走民信局，如果是公文，会送到县衙，为什么会有驿站送来的私信呢？他洗去手上的泥，接过信封，一看落款“朱衡”，更是不解，这朱衡是福建提学副使，是从未谋面的上级领导，怎么会给他写私信呢？拆信一看，第一句话犹如大棒迎面，砸得他脑袋嗡嗡直响——“海瑞，汝平生所学谓何？所出谓何？只争一跪乎？”（粱云龙《海忠介公行状》）。

这看信的男子正是海瑞。去年第二次会试失败后，海瑞放弃继续考学，“士君子由科目奋迹，皆得行志，奚必制科。”

难道不考进士就不能为天下人做事了吗？很快他就得到任命——南平县教谕，就是官办学校的校长，九品芝麻官。海校长不嫌官小，只要给他个职位，就想把事情做好。到任以后，他大刀阔斧地开始了教育改革。先是将所有生员都登记造册，杜绝弄虚作假，并要求住校以便管理，然后根据生员资质，给每个学员安排了不同的学习目标，每日有作业，每月有考试，又在儒家经学外，增加了边防水利等世务性的课程……就在教育事业如火如荼的当头，发生了一件事，导致教谕海瑞打了辞职报告，准备卷铺盖回海南。

原来，海瑞种种举措，让南平的教育面貌焕然一新，以至惊动了延平府官。于是，知府带队，一班人马到县学考察来了。根据明朝的职官设置，县学除了教谕一人，还有训导二人。领导来了，他们仨带着生员给官员施礼。问题就出在这个礼上。海瑞左右的训导，后面的生员，都一个个跪下了。站在中间的海瑞，却一脸严肃，只弯腰一揖，朗声道：“县学教谕海瑞迎见知府及各位大人。”

官员们见突楞楞地有一个人站着，都非常惊讶。

海瑞知道他们在想什么，又道“台谒当属礼，此堂，师长教士地，不当屈。”海瑞不跪是有法可依的，根据大明律法规定，学堂是传道、授业、解惑的地方，在这里，只能跪拜万世师表孔子，见官可不跪，以示师道尊严。但是实际上，别说小小的县学，就是府学、州学，向官员行跪拜大礼的人比比皆是，施礼者不以为怪，受礼者也尊享当然，不行跪礼的海瑞倒成了格格不入的异类。

现场官员面面相觑，场面十分尴尬。这时知府旁边的一位同知冷笑一声，说：“哪里来的一个山笔架放在这里？”海瑞在中间站着，左右的训导跪着，可不活像是一个山字形的笔架吗？官员们忍俊不禁，哄堂大笑……此后，“山笔架”这个绰号就在南平县乃至延平府迅速传开了。

海瑞这个人天生倔脾气，知道别人在背后取笑他，一气之下，递交了辞职报告。据说，这个报告到了那位给海瑞取外号的同知手上，正中他下怀，大笔一挥立马就批了，海瑞也就做好了回海南的准备。没想到延平知府却不肯答应，“山笔架”这个外号怎么来的，他当时在场，自然清楚，他也觉得海瑞多少有点执拗，但：“彼所执竟是，吾误也。”如果为了这么点事就让一个干得好好的教谕离职，那可是我的过错了，因此按下了海瑞的辞职报告。海瑞见没辞职成功，就就继续干事业。可是没多久，跪与不跪的问题再一次摆在海瑞面前。

一位巡按御史到南平来视察，又指明要到县学看看。延平府和南平县上下都紧张坏了——县学里，那可是有个不肯弯腰的“山笔架”啊。县令亲自到县学布置接待工作，再三叮嘱，要守官场之礼，万不可特立独行。虽然没点名，但大家都拿眼看海瑞，看得海瑞心头噌噌火起。训导也劝他：“海公何必执着于一虚礼呢？是，律令是有规定，学堂和其他衙门不一样，可以不行跪礼，但现在大家不都是这么做嘛，不过是向上官表表敬意，于人于义又没什么害处。咱们随大流嘛。”海瑞怒道：“无害于义？既悖于法，更有害于士气！”

于是，御史来了，县学里又竖起一座山笔架，把御史气得拂袖而去。得罪了上官，大家伙儿心里面上，都埋怨海瑞不通世故。海瑞自己也想，这次，知府怕是会赶紧批了他的辞职报告吧。他给海南家乡的父母官写信，说自己就要回去了。“本职初官。遽不得上人意。这等世界，究竟做成甚事业。母老在堂，归期指日。”（海瑞《申海南道陈双山文》）。

海瑞想着，来南平一年，什么也没留下，栽两棵桧柏做个纪念吧。才把树种好，却收到了教育部门领导朱衡的信，当头就喝问：“汝平生所学谓何？所出谓何？只争一跪乎？”

朱衡在信里说，作为福建提学副使，他早就听说了南平教谕海瑞的一系列教育改革，十分欣赏海瑞的教育理念，正准备找机会来看看，又听说闹出了“山笔架”的事，眼下御史要到延平，只怕海瑞会因为得罪御史而负气离职。他告诉海瑞，御史那边，他会去解释通融，延平府这边，也不用担心会被刁难，希望海瑞能沉下心来，继续在南平工作。

朱衡在信中的温言宽语，让海瑞大为感动，他万万想不到，居然有人能如此地理解并支持他。海瑞一夜辗转反侧：自己真的只争这一跪吗？一介书生可以生于人，可以死于人，不能舍礼媚人。为师奴颜哀免，自贬士气，教导出肯定也是没有气节的学生。这样的学生将来当了官，对上溜须拍马，对下颐指气使，与国家何益？自己既然担了这教书育人之职，这一跪，是必争不可。但是，真的要因这一跪弃官回乡吗？读书人，当为天地立心，为生民立命，虽百折而不回，现在仅一点讥诮之音，还没等人家来打压你，就自己打退堂鼓，又何谈读书人的气节？

第二天一早，海瑞顶着乌黑的眼圈，给朱衡写正式的请示：“夫今日舍礼以媚人。他日必不能守道以正世。我国家何取焉？窃谓今日教官生员于祖宗礼制。当一据守行之。”在朱衡的支持下，海瑞重新制定了《教约》，其中特别明确了教官生员迎送官员时的礼节：“诸生接见上人。会典诸书明有礼节。今后于明伦堂见官。不许行跪。学前迎接亦然。本学在郭外接官。不许离关门出郊野。宪司官至本县。一见后不许再同有司行三日揖。”

嘉靖三十七年（1558），海瑞离开南平，赴任浙江淳安县知县。在南平，海瑞没有跪下，此后一生，他都没有屈服。在淳安，面对飞扬跋扈的总督公子，海瑞不跪，将其依法惩处；在南京，面对于自己有恩的徐阶，海瑞不跪，清退了徐阶儿子霸占的民田；哪怕面对嘉靖皇帝，他都冒死进谏言，直言皇帝的种种错处……海瑞官越做越大，膝盖却永远笔直，成为百姓爱戴的“海青天”。

万历十五年（1587）冬，海瑞病逝于南京，享年75岁，噩耗传来，南平人民悲痛万分。后来南平县学设立海公祠，纪念这位性格刚直，曾经为南平教育开创清朗风气的大清官。海公祠旁，当年海瑞亲手种下的桧柏，已青葱挺拔，亭亭如盖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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